血色艳丽——王庆松栗宪庭对谈录 2007年

血色艳丽    王庆松栗宪庭对谈录


栗:1995年秋冬之际,我陪德国波恩艺术博物馆看艺术家时,我看到你的那批人体作品,后来那批作品参加了1996年波恩艺术博物馆的CHINA!展览。那是你最早的作品吧,画面很表现主义,构图很满,人体画得很扭曲,很压抑,是一种情绪的宣泄。接着就是1996年5月,你参加了早期艳俗艺术的集结展览《艳妆生活》。大家开始知道你,是因为你做艳俗艺术,但你是从画那种压抑、扭曲的人体,转变到画丝绒艳俗风格的画,关注的是一种社会的审美趣味,从内心宣泄转向了看外界,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和艺术态度。你谈谈这个转折的过程吧。

王:1993年我到北京,来之前还在想要不要创作啊,希望画一些好的作品,参加全国美展,进入当时主流的艺术圈子。我口袋里装了1200元钱,跟着一个老家的画画的朋友一起来北京的。原以为这些钱可以过半年,可两个月就花完了。冬天来了,我找那个朋友的姐姐,她在国际关系学院工作,想跟她要个褥子也得不到。后来大冬天的我只能放个床单,什么都不敢买。

刚来北京,我没住圆明园,住在离圆明园比较远的一个村子里面。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是画画的。生活和心理压力搞得我特别难受,总觉得社会上的竞争太复杂了,所以那段时间画了一批人们摔跤打架的作品。但是画着画着就觉得不对头了,因为社会变了,并不是简单的血淋淋的暴力。

1993年以后,整个社会变化非常快,人的状态彻底改变了。现实要求我不可能只表达个人的感受。我开始考虑社会为什么这样变,这样从最初的日记式的油画创作,进入到报告文学式的艳俗艺术创作,可以更宽泛地看待社会的各种变化。

栗:这个我谈艳俗的时候说过,艳俗是社会审美趣味上的。

王:对。在绘画形式上或者艺术形式上,艳俗的东西表面上看好像很矛盾。在圆明园,我有一整年没有做作品。原来画的画也全部反靠在房间的角落里,没有人知道我画的是什么,我自己也不想看。那时候更多的时间都是在交流,跟徐一晖他们一起。大家都有一种感觉,就是没法再画下去了。社会变化的这种压力远远超过我们内心的郁闷情绪。大家慢慢地都往这个方向开始变了。看似很突然,其实是有一个过程的,就是在不动笔的那一年才慢慢转换过来的。

栗:1996年5月份,我做了《大众样板》的展览,有徐一晖,王劲松,祁志龙。那时圆明园的一批画家画艳俗风格,但没有他们三人的作品成熟,但紧接着杨卫他们组织其他人一起展览,找我起名字,我起了《艳妆生活》。那就是你第一次登上这个舞台,大家才看到你的作品,最开始你就用丝绒画,我谈艳俗的时候就谈到,那时候很多画家开始用民间的东西,民间题材—白菜、萝卜这种最世俗化的物象,还有在材料和画法上特别强调和民间艺术的关系,比如常徐功使用刺绣,还有其他很多人的,都跟时尚、通俗有关系,你选择了丝绒画。丝绒画本来就是非常民间化的一种样式。这和美国六十到八十年代的变化有相似的东西,从波普到杰夫•昆斯(Jeff Koons),昆斯作品使用很多民间工艺。你可以谈谈这批画最初的一些想法。
 
王:最早的时候也是在油画布上画,但是后来觉得画布上有很多局限。当时画的也不太如意,总想变一下,只是不知道要画些什么,或者画在什么材料上。首先我不想再画在油画布上,但画在什么上面还得继续找。那时玩世、政治波普已经非常稳定了,基本上最经典的作品已经全部创作出来了。所以如果要想在绘画上独立出来,必须要摆脱油画,首先要摆脱油画布。

栗:你同时摆脱了油画布和油画笔触等模式。

王:对,这是第一步。原来我在江汉油田工作的时候,在金丝绒布上给单位的领导和朋友画过小猫小狗的,完全是那些民间的图象,他们都很喜欢。尽管丝绒画挺好,可是绷在画框上还是脱离不了油画效果,所以我就要找一种展示形式,这样才选用屏风,它更家庭化、民间化,不像艺术。后来看书的时候知道美国八十年代也有艺术家用天鹅绒,可当时在国内并不知道,因为看不着什么资料。丝绒画在中国肯定不是八十年代的事儿,很久之前就有的,所以不存在学不学谁的问题。但是丝绒油画表面金灿灿的,有种特别假的真实感。那时候就确定,这东西可能是我将来的方向。1996年,北京第一次展览的就是那个时期屏风的作品。屏风的边框上贴了很多小学生玩的明星头像,表面上刷了清漆。虽然屏风是很传统的,但是现代的东西在上面。当时考虑的是必须改变原来那种惯性的材料和展示方法,而且选择的还必须是非常庸俗、大众化的东西。

栗:这个完了就是照片了吗?

王:中间又画了一些人被塑料布包裹的油画。1995年左右,我从圆明园搬到香山,因为附近是军事基地,必须搬走,就这么来回游动,又陷入一种失落。社会啊、艳俗啊什么的又离我很远了。这时候马上就感觉到艺术不重要,生活更重要。

那时候画裹在塑料布里的人是因为自己感觉特压抑。塑料布是透明的,所有外界的东西都可以看到,但是人是压抑的,所有外界的好坏都跟自己没关系,所以一下子心里特别难受,又出现了这种矛盾的心情。我知道那不是我要表达的艺术,但真的是直觉。就像你想做一件事情,别人不让你做,故意干扰你的生活。那年我搬了五次家,不断被房东刁难,那段时间就又回头画人被塑料布裹着的东西。

栗:人被塑料布裹着是在哪里开始画的?

王:实际上从1995年圆明园搬出来之后就开始画,一直画到1996年底。

栗:那段时间挺长的,从圆明园出来之后,到香山,到宋庄,后来到东坝河。

王:1997年搬到东坝河其实已经不画了,那时候觉得又缓过来了。有了住的地方就有安全感了,而且有了女朋友。

栗:视点一直在内心和外界转折和犹豫。

王:对,矛盾永远在搅和你。但是心里一直在考虑很多问题,包括技术问题。我一边做屏风,一边画塑料布里边的人,一直在左右摆动。但是我觉得它们两个有关系,又特别矛盾。那几年最难受,包括生活上和艺术上。宋庄最后一次搬家是1997年元旦。大雪天的,被人堵在家里,让我搬家。要不搬家就把我抓到派出所或者送到精神病院,那时候听了这句话心里特难受。1997年初搬到东坝河,开始接触那种小市民的生活,又进入艳俗那种状态。回到城市里面感觉安全了,也经常去酒吧了,来的朋友多了,对话的机会也多了。这时才开始做图片,当时是用A4纸打印出来。

栗:第一个做的是什么?

王:就是当时商场里流行的那种,用电脑把自己的头放在明星身上。最早做的图片是《三姐妹》和《中国英雄》。
 
栗:那个还是很民间风格的,跟屏风也有关系。

王:对,它是一种延续,但是希望用另一种方法去展示。图片的第一次展览就是1998年台北双年展,当时是喷在丝绒布上的。因为喷绘的会掉色,而且经常换喷头,喷头毁得很快,人家不给做了,所以必须再找方法。接着找到了一种像镜面一样光滑有金属质感的材料,我把图喷在那上面。2000年参加光州双年展的时候就是用这种方法,两头用国画挂轴装裱起来。但是韩国展出后出现了问题。 那时候还是想追求一种展示形式。2000年底在北京云峰画苑办展览请你写短评的时候,我已经完全想明白了,为什么非要追求像屏风啊、国画卷轴啊的效果呢?那种东西太表面了。可能图像本身就能解决很多问题,创作风格是最有魅力的。

栗:你比较大型正规的创作应该是从《老栗夜宴图》开始?
 
王:对。那张我觉得有点近似赌博了。如果最后一次还不能呈现我的真正的想法,那肯定是再也没有能力去做了。1999年到2000年我在北京和家之间来回跑了六趟。当时为了筹药费给我妈治病,把塑料布那些油画基本全都卖了。我妈临终前说把她补发的工资、抚恤金全都留给我。所以拍《夜宴图》用的就是我妈的钱,还有张芳的奖学金。拍之前其实我一直想找老郭(伊灵)的,但是觉得老郭有点匪气,不像知识分子。后来想找肖丰,肖丰的感觉也不够,胡子长得不太像,也没有那种沧桑的感觉。后来廖雯说怎么不找老栗试试,我一听,哎吆,这个好。2000年是整个国内艺术界刚刚开始进入转型的阶段,我从你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那种比较忧伤的感觉,你的那种状态很像韩熙载。

栗:我也对顾闳中那张画,韩熙载这个人很熟悉。我知道他当时的社会背景和心理状态,韩熙载为什么故意那样沉醉于糜烂的生活中,和他自己的忧虑都有关系。

王:对。当时你问我,“你了解《韩熙载夜宴图》吗”。你说你给任小林写过一段文章,提到《韩熙载夜宴图》。但是我没有看过你那篇文章。因为要拍《韩熙载夜宴图》,我还是看了很多书。我希望表达一种既有知识分子寒酸的一面,又反映社会糜烂的一面,希望有双面性。

栗:顾闳中本来就是要以糜烂的生活来迷惑李后主,表示他没有野心,但实际上他对王朝已经非常得忧心忡忡了。

王:对。确实主人翁后来都是很悲剧化的结尾,包括李煜最后也很悲剧性地自杀。当时我特别想告诉你我会怎么去完善这件作品,但同时我又不敢说。我一说,万一你把我否了,还有一个星期就要拍,所有的道具都买了,你把我否了可就麻烦了。拍完之后,实际上我就没钱了,只剩三百块钱。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那个底片装反了。当时摄影师说加密冲一下就行了。幸亏没加密,加密根本就出不来,因为反面没有药膜,感光材料都没有。当时发现出了问题后,我马上就跟肖丰商量,决定再重拍一次。

栗:后来是重新拍的是吗?

王:是,重新拍的。当天下午是萧昱和王音他们在老焦的空间办展览。你还要赶去参加他们的展览开幕。当时我想完蛋了,没时间重拍了,老天要把我毁了。

栗:后来拍了两次吧?因为我记得那天拍摄,我起的很早。

王:对,那天晚上你没睡觉。头一天是任小林的生日,许多艺术家都在花家地西里给小林过生日。因为第二天早上要拍,我心里急。你说:“庆松,你放心,没事,没问题的,再等等”。我对自己说“没关系,没关系”。但回家已经是三点多了。你说:“庆松,你先睡。我今晚就看书了,不睡了。”所以那天晚上你是没睡的,我是睡沙发上,心想万一你要休息,你就睡床上。那天你问我几点钟叫醒我,我说七点钟,因为八点钟开始拍。从早上八点开始,拍到下午三、四点左右,胶片拍到最后一张卡壳了,抽不出来了,这时才发现底片装反了。后来重拍,根本没有时间换服装。所以现在所看的五个镜头,服装是没换的。最初的五个镜头的服装是有变化的。那时候的效果更好,表演是表演的服装,请客是请客的服装,而你的服装却没有变化。

栗:我改了一个细节,顾闳中是洗手,我说咱们改成洗脚吧。

王:对。当时我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。洗手把后面的人都挡住了。你建议洗脚,这样前面的人就蹲下了,一蹲下全部问题就解决了。不过当时没真洗,袜子都没脱。冲完底片后,我拿一张底片是空的,拿一张是空的,前面都是空的。后来闭着眼睛随便拿一张,一看有图。赶快就翻,但是还是非常遗憾,每个底片都切镜头了,不太完整。我租的是三扇屏风,可只拍上了一扇,其它两扇没拍到。

栗:当时你是有点保守了,依我是再等几天,我把张小刚、王广义、方力钧全约过来,一起拍。

王:对。当时你说过这个想法。可我骨子里还是希望摆脱原来的东西,希望变!为什么拍照片就是因为不想画画了。当然你想的也很好。但对我来说想请他们很难的,至少也要请人吃饭。而且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去表现这个社会的色情、糜烂的东西,想把这些东西加强突出表现出来。

栗:你那些丑模特挺好的。

王:对。当时连影棚的厨师和家具的主人都参与了拍摄。那些人穿着很俗气,可形象很好,视觉冲力力很大。而你是那种很传统的中国文人的形象,和世俗有着很大的反差。如果全是类似你这样的形象,那些模特也起不到衬托的作用。作品扫描制作完成后,我从电脑上看,你的那个表情特别好,很忧伤,同时也有很疲劳的感觉,因为头一天晚上根本就没睡觉。幸好没有让老郭演这个角色,老郭真的看上去有点匪气。也不能用肖丰,肖丰演的是另外一个角色,他有点太书生的感觉。拍完后我非常满意,虽然没拍完整,有的画面被切掉了,但我觉得特别满意了。后来创作的胆子就大了,好像可以继续做。我后来想胶片根本不可能报废,因为那是用死人的钱,鬼都拉不走。它不能失败,一定要成功。而且特别巧,我收到2000年光州双年展邀请的那一天,正是我妈去世的当天。太邪了!

栗:因为他们在台北双年展看到了你的作品。

王:对。

栗:别人也问我:“老栗,你是那样生活的吗?”我问:“你相信吗?”

王:《老栗夜宴图》的成功也带来了很多骂名。我很矛盾,但我特别喜欢那个图。不要说老栗你是名人,哪怕你是普通人,那种表情还是非常生动有感觉的。后来这件作品宣传越来越多,骂我的人有一次跟我聊天,说:“庆松,这图真的很好。假设我不认识老栗,这不是老栗的话,它也是很好的一个图。”当时在摄影里面,这个作品算是场面比较大,比较完整的。我觉得这个作品最重要的是它给我以后的作品一种信心,告诉我可以继续做。

栗:这个完了之后,就开始了你和女孩一起在澡堂子洗澡,大家一起看天上的可乐这些作品了吗?

王:对,真的随心所欲,可以放松,可以延续。

栗:这些东西都跟时尚的消费是有关系的。但是你突然拍了这套作品《又一次战争》,这些东西稍微发生了一些变化,不仅仅是幽默、反讽的,而开始关注消费文化到中国以后,中国人心理上的战争。解释你这组战争作品的时候,我会这样去解释,中国人对这种消费文化的态度是爱恨相交的,内心打架。它既是一种消费文化和中国原来文化的对立和战争,也是每个中国人内心的一种战争。
 
王:对,确实是,我也是这种意思。他进攻的同时,其实也是负伤的,受伤害也是想表现这种爱跟恨的矛盾。很多中国人喜欢西方快餐,至少表面上感觉很干净。尤其在北方,早餐没有多少东西,也很少小吃,即使有,也很脏。西方消费文化真的改变了很多传统的东西,破坏传统的痕迹很重,但是我们似乎又有点离不开它。因为《老栗夜宴图》遭到了很多非议,说我在利用老栗,所以我就想我应该改变,找另一种方法,当然场面也不能小,不能比《老栗夜宴图》小,于是那个时候接着拍了《过去、现在和将来》雕塑和《又一次战争》。
 
栗:是和战争系列同一年拍的吗?

王:对,那是一年拍的。

栗:这两件作品其实又是个转折,它们都是比较重量级的作品。

王:对。当时骨子里是想,这次不能用名人,也不能有花里胡哨的感觉,我要改变。本来《过去,现在和将来》和《又一次战争》是再等几年拍的。最早是想把艳俗继续延续一两年,但后来必须马上把它断掉,赶快提前变化。当然拍战争的时候也不是太如意,本来原计划希望做的更大一点,更有意思一点。但是由于那一年法轮功开始自焚,所有的地方烟火禁售,根本买不到烟火。我选的拍摄场地在燕郊,那个地方是东北法轮功的必经之道,如果放烟大的话,会出现问题。拍的那天,警车来了,警察在坡上看。之前我已经有意识地把北京电影制片厂的烟火箱子放在入口的地方,而且也把租的公交车停在显眼的地方。他们一看以为是拍电影的,就撤了。这两件作品从想法上,我希望表达跟现实生活有关系、离现实更近一点的东西,表现社会更平实的一方面。

栗:我解释《过去、现在和将来》,这个东西更重要,因为这个我还跟西方的批评家讨论过这个问题,这件雕塑的样式是所有社会主义阵营里面经典模式,它是个非常具有冷战时期的代表符号,很意识形态化,很集体意识。但你又从时尚的角度去转换这种雕塑模式,等于说我们现在的时尚,经济的开放,包含和反讽的不是真正的经济开放,真正的商业文化。它实际是意识形态的一种改头换面。

王:对,那个图当时拍的时候,我大的感觉是有的,但用什么形式,用什么方法去拍,其实并不清晰。1997年香港回归以后,我就开始注意天安门的变化。每年国庆期间我都拍天安门的很多变化,那时去天安门的机会就多一点。当时经常看到很多人在天安门广场、毛主席纪念堂前面嘻嘻哈哈、模仿英雄们的动作。中国人也做,外国人也做。单位、集体的代表们到北京开会,参观天安门广场时全做这个动作。我开始疑惑国家机关的人怎么也会对英雄都没有敬畏感了,庄严的英雄雕塑都变成到此一游留影的道具了。这个社会难道真的变了,价值观都没有了吗?

栗:变与不变的因素都有。

王:所以当时就想去做这个作品。用什么方法,还不清楚,就是希望表现这样一个变化的过程,从过去、现在到将来。我也查阅了许多苏联的城市雕塑的画册。如果从艺术表现力上来说,苏联做的是最好的,剩下的是中国、朝鲜。但是从形式上看,中国比苏联做得更完整,朝鲜比中国做得还要疯狂,还要细。除了天安门广场,沈阳还有一个。

栗:那个是最早的,1970年代初期。

王:对,那个雕塑更加简练,更生活化了。但天安门的雕塑感觉更“艺术”或者更概念一些。

栗:沈阳红旗广场的那组雕塑更疯狂,有的形象从一堆里面突然探出来,好像冲向观众。

王:扛着真实的大油管子。

栗:好像叫毛泽东思想万岁吧?

王:当时我没有去,我让朋友在那里拍了很多资料照片,寄回来看,好找找感觉。但是照片拍的有点滑稽,雕塑的旁边有很多大型广告。我觉得这个是很有意思的,理想与现实的反差更促进了我把这种理想丧失的东西要表达出来。那时候其实已经开始用摄影的方法了,真的不在乎什么东西了。

栗:这个完了之后是什么?

王:拍完这两个,我感觉有点累了,2002年之后,就开始拍小的东西,有《卖货郎》,小孩儿刚一岁嘛,就拍一个跟自己孩子有关系的作品。其实就是为了2003年以后做的准备。当时之所以选这个作品倒不是说对古画多迷恋,就像拍《老栗夜宴图》是表现知识分子的问题,《我能跟您合作吗?》是表现外交的,当时李世民就是这样。这个《卖货郎》是表现孩子的教育问题。我希望表现从古代到现代的变化。有时候也会拍一些小的合影的东西。2003年又拍了一些肉花。

栗:这批作品里边那个肉花是比较特别的。你可以重点说一下那个肉花吗?

王:我有时候做作品也不完全是为了艺术。有的朋友就说,“你老拍那种大场面的人,你能拍不带人的吗?”我其实一直也想拍一些不带人的作品。社会到处是欣欣向荣的景象,于是我想拍一幅看上去很美的花的作品。当时很多大酒店里都挂国色天香的牡丹图,中旅大厦那张就是很经典的。当时想美丽的东西肯定带有伤感的东西。我觉得就是那种肉的感觉。刚开始肉是很鲜很硬的,等到它软了、化了,噼里啪啦往下滴血的时候,我才开始让摄影师拍的。这也象征着人的一种理想在经历考验和侵蚀。

因为中国传统中就说梅花如果能顶过冬天的寒气,第二年可能会生长得更茁壮。牡丹花也象征着人的一种壮志,像知识分子的风格。其实我更喜欢国画里边没人的感觉,山水画里边有几个特别小的人也特别让人寒心。所以我是希望你看这个作品的时候,视觉上觉得很美,但是心里头觉得很寒心。当然也是有意识地强加这种寒冷,我把肉花再冻起来,冻跟不冻前后进行比较。也许这些花 (代表理想)经过寒冬,第二年更旺盛了,或许也会被冻死了。拍的时候,我还打上干冰来加强那种迷幻的效果。同时背景布后面也加上隐隐约约的阳光,表现还是有希望的。

拍完以后我很喜欢这个作品的,当然也有人说我拍人更好。我感觉这个作品又重新回到我本能的东西,日记性的东西。因为我本性上就是不太跟人交流的,骨子里是比较内向的,所以我特别喜欢这件作品。

栗:我也是最喜欢这件作品。其它的那些都可以,就是比较泛泛的那种,像拆房子啊,广告啊,商品啊,普遍的那种社会问题的关注。
王:别的作品里面可能还有给别人看的成分,就是我展现给人看,想跟人交流。这个肉花的作品就是我自己内心想的,比如我喜欢吃川菜我就吃川菜,而不是陪客人吃饭的时候我要征求别人的意见。艺术作品有时到了一定程度不一定非要说真话,谎话有时候也要去说,但同时就是说真话的时候,你自己最清楚。很多人觉得肉花的作品不好,他们觉得社会应该是怎样怎样的,可我觉得没那么简单。

栗:说说2006年你那个战争的作品,只可惜我们不能看到。

王:那个作品现在当然还不能肯定有没有结果,但是拍完以后,我觉得特别满意。 现在每个国家、每个角落都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冲突,每个人都似乎感觉到世界大战要来临的恐慌,所以我想综合一下许多残酷血腥的战争场面。在这件作品中,我把世界上各个时期、各种各样的战争画面搅和在一起,它有点滑稽,有点压抑。我想尽管现在社会表面上看很好,大家都比原来更有钱了,房子也住得更大了,可不知道是不是内心里面真的感觉这么好。可能每个人心中都有场战争,对自己有一场战争,对邻居有一场战争,所以战争应该是个更宽泛的概念。我一直希望我的作品像看图识字一样,尽量直白一点,看到名称就能明白我的作品的一半。当时这件作品我想取名叫《世界的血》,特别直接。当然我希望这件作品以后能够出来。

栗:有没有想过重拍?

王:肯定不想重拍,因为很难,而且情绪上肯定也不对了。这个作品其实已经完成了,它是否存在固然很重要,但是因为我把自己的话也说出来了,我觉得也只有等待。好多人也为我惋惜。对我来说,最重要的不是这件作品,而是它会不会对我的将来作品有影响,比方说演员还会和我合作吗?别人还敢不敢租给我场地……,这些才是我最关心的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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